王鳴鶴
我對春的期盼,是北方凍土下涌動的暗流,是屋檐冰錐滴落的水珠,是白楊樹皮下泛起的青暈。南方的春來得溫柔,而北方的春,卻是與寒冬廝殺后掙出的血性。
作為北方孩子,我熟悉那些看似死寂的征兆——巷道里突然塌陷的冰殼下露出的濕黑泥土,田野里枯黃草叢中孤獨生長的各類野菜,漸暖的空氣中隨春雨滾滾而來的萬鈞雷霆。人們仍裹著棉襖疾行,嘴里呼出的白氣卻已帶著暖意。這是春的諜報,是冬天鐵幕裂開的細縫。北方的春從來不是溫柔的造訪者,它是攻城錘,是融雪時分冰錐突然的斷裂聲,是黃河解凍時震碎冰層的悶雷。
春的暴烈,像極了北方人的性子。若沒有經歷三月裹著沙塵的倒春寒、沒有見過四月突降的桃花雪,便算不得真正懂得北地的春。它把凍僵的枝丫突然折斷,又在斷口涂上黏稠的樹漿;它讓田疇在一夜間變成沼澤,在泥濘里埋好去年未腐爛的麥茬作肥料。這粗礪的生機,需要人們用皴裂的手掌去接。
最動人的是那些隱秘的抵抗:羊倌蹲在背風處點燃第一支旱煙,煙絲里混著干艾草驅寒的苦香;小學教室墻根下,總有孩子用樹枝撥弄蘇醒的螞蟻;穿著大紅襖的媳婦拎著鋁壺,往院門口潑熱水化開最后一塊堅冰。這些細碎動靜,比任何花開都更早宣告春訊。
等到真正的暖意降臨,北方的春便顯出它的慷慨。楊樹穗子落滿溝渠,像無數條游動的黃蛇;田野里的麥苗,經了一冬的蟄伏,此刻也舒展開來。農人們弓著腰,在田壟間行走,臉上刻著皺紋,手里的化肥撒下去,像撒下萬千豐收的希望。這時的風里帶著鋒利的甜味,是腐葉與新芽交織的氣息,讓人想起祖輩傳下的老話:“春脖子短,餓死懶漢。”
我偏愛北方春日的黃昏,夕陽把化雪的地面照成琥珀色,未消的積雪堆在墻角像發亮的鹽垛。這是四季里最誠實的時刻——凍死的灌木與返青的野草同時裸露在光線下,冬天和春天的疆界在此消融。孩童奔跑濺起的泥點、微風里撲棱著翅膀的鳥兒、解凍的湖面上泛起的點點金波,都是春寫給這片土地的情書。
如果你踏足過農村與田野,你會發現村口的木頭馬扎上,經常坐著些老人。他們靜靜地曬太陽,眼睛半閉著,似睡非睡。偶爾有蝴蝶飛過,他們也不去捉,只是看著,看著那翅膀一上一下地扇動,忽然就飛遠了。我想,他們的春天,大約已經過去了,眼前的春光,不過是借來看看罷了。當春天再一次醒來,他們埋在土地里的歲月與向往,在時間的沉淀下,也跟著勃勃的生機再次閃耀。
北方的春教會人們隱忍與爆發,它用風沙打磨窗欞,用倒春寒考驗花果,最終在某個清晨,讓你看見那被積雪壓彎的根莖,突然挺直了脊梁。這是北地的春醒,又像我們的生活,永遠會有最浪漫、最洶涌的海浪在厚實平靜的冰面下涌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