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姚傳逵
時光是一條沉默的河,不舍晝夜地流淌,您,我的父親,是我生命里永不傾覆的山巒。
1935年的寒冬,您降生在這個多難的人間。黃河決堤那年,母親撒手人寰,從此,您成了風雨中的一葉浮萍,在祖母與外祖母的臂彎間輾轉漂泊。繼母冷峻的目光,讓您早早學會了在墻角安靜生長。學堂的讀書聲,成了您只能在夢里聆聽的樂章。
但命運終究為您留了一扇窗。鏗鏘的大鼓書,成了您黯淡歲月里最亮的光。您有著驚人的記憶力,一出戲聽過,便能將整段唱詞、百轉千回的情節,原封不動地復述。村里的牲口房、豆腐坊,都成了您的舞臺。當您開嗓,整個村莊的寂寞都被驅散。那沙啞的嗓音里,有刀光劍影的江湖,也有才子佳人的悲歡。那些忠孝節義的故事,就這樣在弦歌聲中,成了您教給我的最樸素的人生哲學。
您雖未進過學堂,卻把生活讀得滾燙。在大集體年代,您在哪里都閃閃發光——照料棉花時,指尖輕柔如撫嬰孩;飼養牲畜時,目光交匯滿是信任。您的一雙手,無所不能:高粱扎成掃帚,柳條編成籃筐,裂開的鍋盆經您修補便滴水不漏。您用這雙手,在清貧歲月里,為我們撐起了一個雖不富裕卻完整的家。
當改革的春風吹來,您用汗水澆灌的棉田綻放出希望。第一次握著沉甸甸的余錢時,您臉上綻放的笑容,溫暖如朝陽。您默默地將土房翻建成磚瓦房,卻在喜悅之后,扛起了更重的擔子——供四個孩子讀書。當大妹因家境不好輟學,她眼中熄滅的光,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。是您,用那雙因常年勞作而變形的手,固執地為我鋪就求學之路。當我成為村里第一個考上中專的孩子時,您臉上綻放的榮光,照亮了整個村莊。
您心中有一本恩情賬。三年困難時期,慶坤大爺給您的那份活計、那口救命的飯,您記了一輩子。“恁大爺的恩,不能忘。”這樸素的教誨,比任何圣賢書都更深地刻進了我們的生命,而您與母親堅守的“禮尚往來”,更是你們用一生書寫的處世箴言。
您和母親,如村口兩棵盤根錯節的古槐,共同抵御了近一個世紀的風雨。父親九十歲,母親九十二歲,你們成了村里最恒久的星辰。
我總以為,這夕陽會永遠懸掛在歸家的路上。10月11日下午,秋風蕭瑟,寒意漸濃。兩個妹妹在田間勞作,您獨自沐浴時,溫熱的水汽誘發了潛藏的疾病,您無聲地倒下了。妹妹叫來救護車,將您送往縣醫院,但終究未能挽回您的生命。
您一生剛強,最怕拖累兒女。早在前年,您就讓我們備好壽衣壽棺,說要走得干凈體面。您從倒下到離去,不過數小時,甚至沒等我見您最后一面。
送行那日,天落淚,雨滂沱,出發時,卻云開霧散,晴空如洗。最后一次告別,您也想著護我們一程。
父親,您走了,我推開家門,那個最愛講故事的人不在了,沙啞嗓音描繪的江湖遠去了。
如今,您已化作我心中永遠屹立的山巒。您的勤勞是山的風骨,您對戲曲的熱愛是山的回響,您撐起的那片天是山巔不散的云靄。
我會帶著您給予的一切,堅定地走下去。直到某一天,當我的生命也抵達終點,我必將與您重逢——在那片永不落日的原野,依偎在您膝上,聽您把那些古老的故事,細細講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