露白 文/圖
從古井中打撈出的筲箍、桶底、桶鉤等。
位于付井鎮(zhèn)中心街的古井。
周末,難得一個云為吾蓋、風(fēng)為吾馬的天,約了三五文友,渡水穿花,去鄉(xiāng)下看一口古井。
古井位于付井鎮(zhèn)。付井鎮(zhèn)即得名于此。但“付”原為“傅”,即傅說之傅、傅山之傅。付井者,傅家之井也。
付井鎮(zhèn)位于沈丘縣城東去約五十里的豫皖交界,東臨皖之界首,南望皖之臨泉,自古就是車馬喧闐之地。此外,從譚其驤先生主編的《中國歷史地圖集》上看,2600年前,這里是養(yǎng)國——周朝的一個嬴姓封國——所在的地方。
養(yǎng)國當年雉堞參差、樓閣玲瓏的城池早已化為歷史的煙塵,但因為出了一個射箭能百步穿楊的人——養(yǎng)由基,才讓不少人知道歷史上曾經(jīng)有這么一個國家。可是,對養(yǎng)由基少年時究竟于何處汲水而飲、倚樹而息,尚無人給出一個權(quán)威的說法,界首人認為在界首,臨泉人認為在臨泉,獨沈丘人,或不知,或知之不詳,或詳之不爭,似乎沒有人認為是在沈丘。
此處,我們只說古井。
古井位于一個街角。周邊是門店,是地攤,是牽車而賣者,是駐足而食者,是呼老喚幼者,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者,有著鄉(xiāng)村集市最常見、最典型的景象。而古井,就像一個高士,雖落至塵埃,卻默然獨處,聞喧囂而不動,處繁華而無爭。
之所以說它像一位高士,是因為,如今的古井已不是我們于某一處廢城、某一個荒村所見到的那樣:古樸、蕭索、蒼涼、殘破。它被加了一個兩尺高的石圍,旁邊還有一方功德碑,外邊還有一圈不銹鋼護欄。此外,石圍八個角,雕龍刻鳳,望之,恰似高士之切云之冠或方山之冠。這些讓它有了一些高貴之氣。
這當然不是古井的原貌。30年前,古井樸素?zé)o華,就像前來汲水的那些村夫,戴一竹笠,擔一木筲,或許赤著腳丫,綰著褲管,提一陶罐,毫無忸怩之態(tài)、矜持之姿、昂藏之氣。井壁上的青苔,是它的衣飾;井口的木沿,是它的甲胄。它的生命里沒有高貴二字。
但古井卻有古之君子之德、圣王之仁。有君子之德者,惠萬物而無求;有圣王之仁者,聚天下而非力。古井以甘泉布人,耕人不礿不禘,店家不嘗不烝。那些挑夫、那些役卒、那些遷客、那些流寇,也不必為一掬之飲而叩謝。古井呢,亦不溫不火,亦久雨不溢、久旱不涸。
古井不知掘于何時,但它卻有一個年荒歲老、近似神話的故事。遠在春秋時期,傅氏族人為了給一個姑娘求醫(yī),為了尋找她夢見的那位郎中,從山西太谷遷到這里。《易·井》曰:“改邑不改井。”背井離鄉(xiāng)的他們?yōu)榱吮磉_對故土的懷念,更為了共飲共食,就一鍤一畚,鑿出這一竇甘泉來,此后,便圍井而居,秋收冬藏,一代一代地繁衍下來。
史載,今豫東皖西一帶,多為明初山西洪洞和山東棗林莊移民。口耳相傳的故事多是田夫秉耜、士人負笈的移民帶來的。而傅氏族人的遷居若真的像傳說的那樣,有著溯之千載延之百代的歷史,可以說,他們是沈丘最早的居民,傅井亦是沈丘最古老的井。
63年前,孔維明隨家人從十里外的孔大橋遷來時,才12歲。他回憶說,因為北有沙河,南有泉河,人煙輻輳,在古井周邊落戶的人越來越多,翟、宿、蔣、郭、周、孔、趙、孫、陳、蘇等十姓百家,如涓流歸海,聚為閭閻。“井,共德之地也”,周家豆腐、蘇家肉盒、趙家油條、張家麻花、劉家燒餅,皆因井而市,給“市井”二字做了最好的注解。同時,也正是這些尋常的煙火人家、屠酤細民,延續(xù)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文明之脈。
但這口見證了千年的天地輪回、經(jīng)過了百代的世事遷流、哺育了一方黎庶繁息的古井,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,被埋葬于黤黮之下。
孔維明回憶,當時,各家各戶都用上了壓水井。這是一個前奏,沒人相信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滄桑巨變。漸漸地,古井被人們遺忘了,被當年朝饔夕飧無不賴以的人們遺忘了。
世界像一條奔騰不息的巨流。當人們將時間、精力、智慧都用于謀取改變自己生存狀態(tài)的時候,是不會在意一個無關(guān)的事物之消亡的。
然而,當有人認為這樣做是一種錯誤甚至是一種罪孽時,也并非他悟出了什么深刻的道理。一切只是兩個字:懷舊。
懷舊是一種微妙的情感。它會無端出現(xiàn)在你的閑坐中,出現(xiàn)在你的高眠時,并隨著你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活躍。這就是珍饈玉饌也抵擋不住你對童年一塊烤紅薯、一碗蒸胡蘿卜纓子時有所夢的原因。
古井被重新挖掘,被人從遺忘和黑暗中挖掘,正出于此。讓人無不感慨的是,等它重見天日的時候,一代人的時光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當年擔著一挑水尚能健步如飛的孔維明,已年逾古稀、老態(tài)龍鐘。
在村辦公室,我們見到了從井底清理出的物件:舊瓷、殘?zhí)铡Ⅲ夤俊⑼般^……它們擺在一起,就像一幅絕妙的靜物素描。這是一幅有故事的圖畫,一幅有情感的圖畫,一幅沉淀了時光能夠喚起無數(shù)人回憶的圖畫。
“母親井”“飲水思源”,這是除了龍飛鳳舞的圖案外刻在井圍上的兩行字。它們或許無法打動一個對什么都無所謂的人,然而,對襟懷中常存孺慕之情、常有報恩之心的人來說,任何崇高的表達都不為過。
在夢想成為奢望、懷念成為負擔、忙碌成為大多數(shù)人生活狀態(tài)的今天,對一口古井的重新挖掘,無疑標識了這樣一個事實:人們希望在信仰的廢墟上重建一個嶄新的世界。
傅家古井,這是孺子在深情地呼喚你啊!